作者:吕晓晨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
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齐白石这首为论者熟知的诗,让我们读到他对徐渭、八大、吴昌硕的钦慕之情。齐白石的艺术得益于三人不少,但研究者多关注齐白石对八大、吴昌硕的师法,现在我们还可以找到齐白石学习 八大、吴昌硕的实例,但唯独齐白石对于徐渭的师法未见讨论。齐白石虽是大写意花鸟画大师,但他的写意画似乎距离徐渭较远。就连他的“衰年变法”似乎也是因为看了黄慎的画作,有所触动:
余昨在黄镜人处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凡之趣,决定从今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
(明)徐渭 墨葡萄图(局部) 纸本墨笔 纵116.4厘米 横64.3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那么,齐白石到底是否见过徐渭的画,他又是如何认识徐渭的画作呢?
前不久,笔者在南京博物院参观了“青藤白阳—陈淳、徐渭书画艺术特展”,刚进展厅便被徐渭的《杂花图卷》震撼住了。这卷高30厘米、长1053.5厘米的画作是南京博物院18件镇馆之宝中唯一的书画作品,是徐渭以狂草入画的大写意典范之作。在十余米的长卷中,画家以淋漓酣畅的焦墨、泼墨、积墨、破墨等多种技法,依次画有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南瓜、扁豆、紫薇、紫藤、芭蕉、梅、兰、竹等共计13种花卉蔬果。用笔恣纵率意,用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高潮迭起,仿佛用画笔奏响一曲波澜壮阔的交响乐,体现出画家卓绝的艺术天才和激烈狂放的情感。难怪谢稚柳先生在观看后冠其“天下第一徐青藤”的美誉。
此画不同于徐渭其他手卷作品一花配一诗,仅在卷尾以狂草作款题:“天池山人徐渭戏抹。”钤“徐渭之印”(白文方印)。徐渭款题左方,有十几枚鉴藏印,其中有一方“齐白石观”的朱文方印,卷首有陈师曾题签:“青藤真迹。师曾题。”卷后尚有几段长跋和数十枚鉴藏印,其中有两段是齐白石好友樊樊山书写的长跋。难道齐白石也曾获观此卷并钤上自己的鉴赏印吗?
卷后的第一段题跋来自清代学者翁方纲:
幽坟鬼语嫠妇哭,帅神光摩碧虚。
忽然洒作梧与菊,葡萄蕉叶榴芙蕖。
纸才一尺树百尺,何处着此青林庐。
恐是磊砢千丈气,夜半被酒悲唏嘘。
淋漓无处可发泄,根茎不识谁权舆。
尚未遽写太湖石,苍茫回向勾勒初。
江楼高歌大风雨,东家蝴蝶飞蘧蘧。
田水月亦自喻语,千峰梅花一蹇驴。
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
徐天池水墨写生卷歌,己亥,除夕前二日,翁方纲。
齐白石 寄园日记 第13页 纵21厘米 横12.5厘米 1909年 北京画院藏
翁方纲(1733—1818),清代书法家、文学家、金石学家。字正三,一字忠叙,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授编修。历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精通金石、谱录、书画、辞章之学,书法与同时的刘墉、梁同书、王文治齐名。论诗创“肌理说”,著有《粤东金石略》《苏米斋兰亭考》《复初斋诗文集》《小石帆亭著录》等。跋中的“已亥”是1779年,时年翁方纲46岁,他用一首长诗表达了观画的感动,最后指出此画之所以如此淋漓酣畅是因为徐渭引草书入画—“世间无物非草书”。也许为了和画面的恣肆纵放相配,翁氏采用了平时少见的行草书,与他惯常书法风格略有不同。翁氏还在卷后钤有多方印章,如“苏米斋”“主考两江”“文渊阁校理印”“覃溪”“正三”等。
第二段题跋来自李季云,除了和翁方纲的诗之外,记述了自己获得此卷的经过:
……(诗略)
是卷于道光乙巳为潍阳陈寿卿庶常所得,余见而神驰目骇、言不能出口者久之。余旧藏有麓台少农《南山积翠》卷,方寿卿之见之也亦如余。盖是卷用笔如狂草,于奇中寓正;少农卷如古篆,于正中见奇。皆希世之珍、疑神之作也。寿卿既嘱余和苏斋韵续题于尾矣,久之复有交易之意,又各不忍释,姑依违而为交质之说。于是徐卷归诸余,王卷归诸寿卿。得宝失宝,我两人几无以自名忻戚。昔人有知,或亦赏此诚求笃嗜之苦衷,更出其奇迹之在人间者以相赐,俾得两无私憾乎?唯日望之。
(明)徐渭 杂花图卷(局部) 纸本墨笔 纵30厘米 横1053.5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李季云即李恩庆(?—1864年尚在),一作寄云,直隶遵化(今河北遵化)人,隶汉军正白旗。道光十三年(1833)进士,官两淮盐运使。精鉴别,富收藏,辑有《爱吾庐书画记》,是咸丰同治时期的大收藏家,在当时与李西园、李佐贤并称“三李”,且为“三李”之首,李佐贤在《书画鉴影》和《石泉书屋尺牍》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李恩庆,极其推崇其鉴定水平之高,并称作是自己收藏的引路人。除了和诗与长跋之外,李季云还钤有多方收藏印,如“李季子”“北平李氏珍藏图书”“爱吾庐”“季云鉴赏”“庆”“廉吏之子”“仲廉审定”等。
此跋中的“陈寿卿庶常”即陈介祺(1813—1884),清代金石学家,字寿卿,号簠斋,晚号海滨病史、齐东陶父。山东潍县(今山东潍坊)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他嗜好收藏文物。著有《簠斋传古别录》《簠斋藏古目》《簠斋藏古册目并题记》《簠斋藏镜全目钞本》《簠斋吉金录》《十钟山房印举》《簠斋藏古玉印谱》《封泥考略》(与吴式芬合辑)等。
陈重元在《琉璃厂文物地图》中记载,1845年(即李季云跋中的“道光乙巳”),陈寿卿是用三百两银子从琉璃厂的博古斋购得《杂花图卷》。何绍基也在该年正月初六的日记中记载“寿卿出示徐天池画卷,有覃溪题诗,剧佳”。正是此卷。李季云见之爱不释手,而陈寿卿也早对李季云收藏的王麓台(原祁)《南山积翠》钦慕已久,于是二人于次年互换珍藏。
翁方纲题诗前有一题签“诗梦斋珍藏,己亥正月题于漪园”。“诗梦斋”是清叶赫那拉氏瑞麟的第三子叶鹤伏的斋号,其姑母即慈禧太后。叶鹤伏初名佛尼音布,字荷汀,又号师孟。叶鹤伏除了题签外,还在上面钤有多方收藏印,如“叶赫那拉氏”“诗梦斋珍藏印”“荷汀审定”“诗梦斋珍藏书画之印”“诗梦斋鉴赏印”“荷汀审定”“佛尼音布”“漪园”等。“己亥”是1899年,叶鹤伏收藏此画的时间可能早于此年,因为在李季云的跋后一段题字:“光绪辛卯夏五津门布衣黄益如拜观于诗梦斋窗下。”钤“蓓谦”白文印。“光绪辛卯”为1891年,说明此时已为叶鹤伏收藏。黄益如(1850—1928)名葆谦,号墨岑,别署听竹居士,晚年号黄粕,浙江绍兴人,寓天津,工汉隶,擅花卉竹兰。喜博古,名于时,亦擅诗,性傲情豪。
(清)郭人漳 荔枝 绢本设色 纵20厘米 横28.5厘米 北京画院藏
画上尚有其他几方鉴藏印,比如“通州李韵湖藏”“通州李均湖审定真迹”“鸥钵罗室珍秘”等,这些印章属于清末收藏家李玉棻。李玉棻,字真木,一作贞蕤,亦号均湖、韵湖、瓠、蕴壶,自称虹月传师。颜所居曰“传鉴堂”,又曰“褪馆”“瓯钵罗室”。北通州(今北京通州区)人,辑《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始于同治四年(1865),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成书。按查《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并无徐渭此卷。李玉棻约生于1842—1843年,卒于1904—1906年间,他可能是叶鹤伏之前的收藏者。
另有李修易“小蓬莱阁”印,李修易生于1811年,约卒于1873—1874年间。不知此印钤于何时。“觉罗廷雍曾借读过”一印属于爱新觉罗·廷雍(1853—1900),字绍民,一作邵民,号画巢,别号溪山野客,满洲正红旗人。山东巡抚崇恩次子,曾代理直隶总督,因扶植支持义和团被八国联军斩首,为庚子事变中被八国联军所杀级别最高的中国官员。廷雍工书善画,此印或是他从叶鹤伏处借观此画时所钤。
卷尾画心上的“池塘春草”印可能属于周星(生卒不详),字涑人,素人,祥符籍山阴人。道光癸卯(1843)举人,官至安徽和县及无为知州,著有《传忠堂学古文》。周星兄弟周星誉、周星诒皆有著述留传于世。
“特健药斋”印可能属于唐咏裳(?—1914后),字健伯,又字媚铁,号公,室名疏花深梦草堂、特健药斋,浙江杭州人。善书,工篆刻。著有《周礼地官冬官征》等,合称《特健药斋外编》。
此外,另有“长白李绂青氏珍藏书画印”“绂青鉴赏”“长白李珍藏图书”“浙龄之印”“江邨”“江邨清玩”“静安审定”“永年”“曾经沧海”等印尚未找到印主。因此,该画在清末民初可能在多人手中流转。
1917年中秋节前七日,齐白石的好友樊樊山为郭宝生题此画。陈师曾题签大概也在此顷。樊樊山首先和翁方纲之韵作长歌二首:
宝生属题徐天池水墨写生长卷用翁覃溪先生元韵
青藤振笔万口,八怪拾皆其余。墨所未到意思足,剡纸丈五无空虚。军门长揖归老屋,稽山当户青芙蕖。举朝心折白鹿表,此才不入承明庐。奇气蟠郁为花果,神灵入腕闻嘘。墨池老蛟头戴角。白阳柔翰乃舆。圈花不圆抹叶破,钩摹物态还太初。以篆籀法作藤蔓,以勾法写菅蘧。如北海书学者死,学公画者驴非驴。先生画笔岂可得,笔笔陈留飞白书。
其二
开卷目骇口为,珊瑚阁藏一载余。(陈寿卿于道光乙巳得此卷,李季云见之,自云目骇而口不能言。明年丙午,李遂以王麓台《南山积翠图》与陈交易,寿翁于是失计矣。珊瑚阁,寿翁所居也。)潍县失计马换妾,叶公好龙名亦虚。覃溪题画得画理,烂若陆地生金蕖。发挥山阴奇逸气,始得真面识匡庐。画变博士说经体,稿佚集外堪长歔(洪北江评覃溪诗云:如博士说经,苦无心得。此诗气格恢奇,而全集佚之)。书法亦似春草帖,青藤启发变其初。郭侯好事精鉴赏,心游太古师几蘧。收敛胸中旧兵甲,湖上时跨韩王驴。君我同是将家子,谁使沉冥诗画书。宾生仁弟雅属。丁巳中秋前七日天琴居士樊增祥题。
变其初以下“李氏诗跋徒为尔,有如垢腻污刘舆”二句。
(清)郭人漳 梅花 纸本墨笔 纵18.5厘米 横52厘米 1919年 北京画院藏
题诗完后,樊樊山觉得受翁方纲原韵所限,无法尽书徐画之妙,留玩二日,又赋诗一首,再题画上:
前诗为韵所限,于徐画之妙未尽也,留玩两日,再赋此篇。
水墨难于赭碧朱,非有此笔无此图。墨采浓淡备五色,墨法当与水法俱。以水晕墨墨晕纸,如云游天烟篆炉。天池笔有化工在,千花万叶交相扶。牡丹水仙押两班,石榴裂齿梅磔须。葡萄芭蕉美在叶,钩筋引络铁线粗。中间双桐为主位,两干圆径五寸余。……气势十丈龙门如。始知文同写墨竹,寒稍万尺言非诬。先生天才敌王霸,仇唐文沈流派殊。四声猿啼写我怨,七品走狗为之奴。(郑板桥有二印章:一曰“七品官耳”,一曰“徐青藤门下走狗”)清湘道济识初祖,八大朱耷犹野狐。郭将军以千金易,虹气笼盖长康厨。(君家锦一千轴)秋台读画为心醉,如饮女酒连百壶。君家锦一千轴,此卷当是骊龙珠。贺君得宝歌一曲,声价十倍宏农姝。
再奉瑶生老弟一粲。
初九日增祥又书。时年七十有二。
樊樊山提到的这位“宝生”“郭将军”“瑶生”,很可能就是齐白石的同乡兼好友郭人漳,字葆生,其父是清末名将郭松林。郭人漳以世荫得道员,历任山西道台、江西和两广巡防营统领,中华民国成立后当选为众议院议员。1922年在北京去世。郭人漳虽是武将,但雅好书画,收藏颇丰,正如樊樊山文中所言之“君家锦一千轴”,锦是书册或字画卷轴卷头上贴的绫,而他以“千金”易得此画,当为其上千收藏中之“骊龙珠”。
郭人漳也是王湘绮弟子,1897年齐白石与他相识于湘潭。1902年,正是郭人漳的一封信使齐白石下定决心远赴西安,开启了他的“五出五归”。在信中,郭人漳说:
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画但知临摹前人名作、或画册画谱之类,已落下乘,倘复仅凭耳食,随意点缀,则隔靴搔痒,更见其百无一是矣。只能常作远游,眼界既广阔,心境亦舒展,转以颖敏之天实,深邃之学力,其所造就,将天涯涘,较之株守家园,故步自封者,诚不可以道里计也。关中夙号天险,山川雄奇,收之笔底,定多杰作。兄仰事俯蓄,固知惮于旅寄,然为画境进益起见,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驾,毋劳踌躇!
(明)徐渭 杂花图卷(局部) 纸本墨笔 纵30厘米 横1053.5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1904年,齐、郭二人又同随侍王湘绮游江西。1905年,齐白石受好友汪颂年之邀游桂林,1906年春节后准备回家,听说四弟纯培和长子良元从军到了广东,齐白石为追寻二人也至广州,他们却跟着郭人漳到钦州去了,齐白石又赶到钦州,郭人漳留其教自己的如夫人画画,并为自己代笔。北京画院收藏有郭人漳送给齐白石的两件绘画作品,《荔枝》绘于绢上,写生作折枝荔枝,题“纠儒送香荔至,戏写呈寄公一粲。弟人漳”。大概是郭、齐二人同在钦州时所作。《梅花》作于1919年,题“寄园道兄教画,如弟郭人漳。己未四月同在京师”。此画与齐白石早年学习过的乡贤尹和伯笔下梅花极为相似,也是齐白石此时画梅的典型风格。从两画看来,郭人漳具有一定的绘画水平且风格与齐白石相近,故齐白石能为其代笔。郭人漳不仅为远游的齐白石提供了生活来源,最关键的是郭家丰富的收藏为齐白石提供了学习资源。《白石老人自述》后来回忆道:“他收罗的许多名画,像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真迹,都给我临摹了一遍,我也得益不浅。”
1917年5月,齐白石为避家乡兵匪之乱,第二次到北京,最初便住在郭人漳家中,后来才搬到法源寺,当年9月间才返回湘潭。樊樊山第一次在《杂花图卷》上题跋的时间是1917年“中秋前七日”,此时齐白石恰在北京,或许他正是在郭人漳北京的家中见到此画,并钤“齐白石观”朱文印。但此印却与齐派篆刻典型风格略有不同,尚缺成熟期痛快酣畅之气。
黄惇在《印出书出?胆敢独造—北京画院藏齐白石三百方印章研究》一文将齐白石的篆刻风格演变分为四个阶段,其中:
第二阶段:约41、42岁至55岁前后,渐去丁、黄浙派法,转而摹仿、借鉴赵之谦印风,并探索自家印风。
第三阶段:55岁至65岁前后,渐去赵之谦刀法、篆法,转取汉碑的篆法,以单刀侧锋直冲法刻印,“印从书出”,如齐白石自言:“喜《天发神谶碑》,刀法一变,再后喜《祀三公山碑》,篆法一变,最后喜秦权,纵横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变”,这三变均完成于这一阶段。并因此在朱、白文上都形成了统一的个人风格。
齐白石观 朱文方印
1917年正是齐白石印风转变的关键一年。黄惇列举了大量此年的印作,认为:“从齐白石55岁时所刻多方印章,可以判断此年他的白文印多还在赵之谦藩篱中,但白文‘五石堂’一印和多方朱文印,取汉碑篆法,用刀爽劲,表现出追求新面的明显趋向。这样的探索持续到58岁时,齐白石自己的面貌逐渐显山露水。”他还列举齐白石1919年所刻“三百石印富翁”(朱文),认为该印“从篆法到经过敲击的外框,以及笔道的粗细,结字的拙趣,都绝去赵之谦的手法和趣味”。
如果我们细看徐渭《杂花图卷》上这方“齐白石观”朱文方印,熔吴昌硕、黄牧甫于一炉,与1917年所刻“陈师曾所藏金石拓本”“陈朽”等朱文印的确有几分神似,北京画院收藏有一方约作于1919年的两面印,一面为“齐璜观”,一面为“白石曾观”,取烂铜印效果,但结体与此印相似。此方“齐白石观”显得不够成熟爽利,可能是因为石质不佳,行刀不畅快,只能用浙派切刀扣,故显得拙茂,但从印文设计上已可窥见齐白石篆刻端倪。齐白石最初可能想把印章钤盖在翁方纲跋文后,很可能是紧张中盖倒了,于是重新在画心末端再次钤盖,但此次似乎印泥过于饱满,“齐”字上方带出一个小尖,与盖倒的那方略有不同。
齐白石 齐璜观(两面印) 朱文 纵2.5厘米 横2.6厘米 高3.9厘米 北京画院藏
徐渭《杂花图卷》后来的收藏过程不详,1954年,南京博物院从上海收藏家杨文萼处购得入藏,珍藏至今。
齐白石 白石曾观(两面印) 朱文 纵2.5厘米 横2.6厘米 高3.9厘米 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仅在《杂花图卷》上留下两方相同的印章,并未有题跋,那么他对徐渭的绘画如何认识和评价呢?我们可以从他的日记和诗稿中一觅端倪。
齐白石 陈朽 朱文方印 长1.6厘米 宽1.6厘米 高4.6米 1917年 首都博物馆藏
1903年,齐白石第一次到北京写的《癸卯日记》中,记载他在李瑞荃处见到了徐渭的画作:“……筠盦丰神浑璞。所谈书画皆远时俗气。约余明日往过。有冬心先生及青藤老人画册可与借观。”“廿七日……黄昏返筠广处。又见青藤老人中幅。又见沈石田山水册十有二纸。皆伪本。”第一次所见徐渭画册齐白石并未做评论,第二次所见徐渭中幅,齐白石认为是伪本,说明他对于徐渭的风格和真伪有自己的判断。1919年的《己未日记》中,亦有一段提到徐渭:
余尝见之工作,目前观之大似,置之壁间,相离数武观之,即不似矣。故东坡论画,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瘿瓢青藤大涤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姿不若三公,不能师之。
齐白石认为工细之作,近观虽似,远观却不似,因此,不可拘泥于细节的真实,他反而对黄慎、徐渭和石涛的写意画推崇备至,认为自己天姿弗如。
1920年齐白石在《庚申日记》中为陈半丁题画作诗并作长跋,首次提到要为徐渭、八大、石涛磨墨理纸:
题画
青亭款款未凉秋,点水穿花汝自由。
落足细看飞上去,鸡冠不比玉搔头。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来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惜我不能知也。
……
《白石诗草》(庚午至壬申,1930—1931)所作“天津美术馆来函征诗文,余有感于古今名人”则更进一步提出要做徐渭、八大、吴昌硕门下走狗:
轻描淡写倚门儿,工匠天然胜画师。
昔者倘存吾欲杀,是谁曾画武梁祠。
南北风高宗派分,乾嘉诸老内廷尊。
楼台工细推为圣,九地如知应感恩。
迈古超时具别肠,诗书兼擅胜诸王。
逋亡乱世成三绝,千古无惭一阿长。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
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郑板桥有印文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齐白石不仅在文字中提及自己对徐渭的推崇,在绘画实践中受徐渭影响也不少。作为大写意花鸟画的开山鼻祖,徐渭对后世影响深远,从八大、石涛、扬州八怪,直至海派,几乎很难找到未受其影响的大写意花鸟画家,齐白石既然见过徐渭的作品,受其影响便在情理之中,只是我们现在很难找到齐白石直接标明自己临仿徐渭的实例,但从一些画作中,仍不难寻觅出青藤大写意的影子。
齐白石 紫藤 纸本设色 纵106.5厘米 横34厘米 1919年 北京画院藏
北京画院收藏了一幅齐白石创作于1919年的《紫藤》,画上题跋道:“画藤不似木本,惟有青藤老人得之。余三过都门,喜画藤,未知观者何论。己未秋八月白石老人并记。”画中以草书之法写盘虬如龙的藤蔓,用笔极迅激,颇得徐渭大写意之神韵。中国美术馆收藏有三幅风格相似、尺寸相仿,很可能从同一套册页中改装而成的立轴,其中1920年为“情园”所作《墨牡丹》,以大笔散锋作墨牡丹,用笔恣肆纵放,齐白石虽未明确说师法徐渭,但从画风上看明显受徐渭影响。约同年为同一人所作《墨荷》,自题“青藤雪个无此画法”。其实又何尝不是徐渭的破墨之法,墨中含胶而形成的墨渍之痕亦是徐渭典型的画法。另有一开《紫藤螃蟹》,左侧的紫藤也明显以草书入画,与徐渭之画极相似。这些画说明齐白石曾经直接师法过徐渭。但后来他通过“衰年变法”,更多师法吴昌硕,确立了自己“红花墨叶”的个人风格,似乎离徐渭的风格渐行渐远。
1946年,面对杭州国立艺专和北平国立艺专两封邀请信,李可染选择了北平,因为这里有他所崇敬的齐白石和黄宾虹。当他拿着自己的画作去拜访齐白石时,齐白石正在躺椅上养神,画送到手边,他便顺手接过。起初他还是半躺着看,待看了两张以后,他已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再继续看,齐白石眼里放出亮光,身子也随着站了起来,边看边说:“这才是大写意呢?”齐白石晚年有个习惯,认画不认人,看完画以后,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李可染身上,问:“你就是李可染?”李可染忙答应。齐老高兴了,赞许道:“30年前我看到徐青藤真迹,没想到30年后看到你这个年轻人的画。”接着,齐白石满含深意地说:“但我看你的画像是写草书,我一辈子都想写草书,可我现在还在写正楷……”齐白石看出李可染早年的人物画用笔如徐渭一般放逸纵横,正如徐悲鸿所言:“兴致所至,不加修饰,或披发佯狂,或沉醉卧倒,皆狂狷之真,为圣人所取。”但他说自己一辈子想写草书,却一直在写正楷,是否在向李可染暗示一味地放逸,以草书入画,容易陷于流滑软媚。因此,李可染随侍老师十年,体会到齐白石的艺术就是一个“慢”字,这与徐渭狂怪迅激的画风相去甚远。李可染多次提及:“我在齐白石老师家学画10年,主要学他的创作态度和笔墨功夫。”“我从师齐白石师,最大的心得是线条不能快。好的线条要完全主动,要完全控制,控制到每一点,达到积点成线的程度。”
齐白石 墨牡丹(局部) 纸本墨笔 纵62厘米 横52厘米 1920年 中国美术馆藏
徐渭引草书笔法入画,用笔迅激流转,变化多端。齐白石的木匠出身,使他的作画、写字、篆刻皆有一种木雕味,体现在用线上,就是沉着凝重,他的书法属于碑派体系,缺少帖学流丽飞转的风致,他不写草书,或与此有关,吴昌硕那种具有金石味的盘曲古拙的线条更适合他。这或许正是齐白石后来放弃徐渭狂肆纵横画风的根本原因。
齐白石曾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其实他自己的艺术实践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包括徐渭、八大、石涛、金农、吴昌硕等在内的古今名家,他既大胆吸收、博综约取,又敢于大胆摆脱,自创一格,成为“有能有识者,敢删去前人窠臼,自成家法”的大师。
作者为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