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归来再登高
——从刘海粟的实践看“写生”的意义
今年是刘海粟先生诞辰125周年,刘海粟美术馆推出“笔底云烟——刘海粟和他的黄山写生”和“黄山归来再登顶——刘海粟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写生纪实文献展”两大特展,并举办“新美术运动与写生”专题论坛,以写生为切入点,反思百年前的“美术革命”和“新美术运动”,探讨刘海粟的写生实践对当下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的启示。
2020年底,由顾龙先生转赠的一盒录像带被交到了我手里,在长达8个小时的影像资料里,我看到了一位95岁高龄的老人在美国登上科罗拉多大峡谷写生的全过程。影像中,时间定格在30年前的5月。
1990年,刘海粟在夫人夏伊乔和当年安排此次出访的海外华人张善利等人的陪同下,从洛杉矶坐小飞机飞往科罗拉多大峡谷,开启了为期3天的写生之旅。落地当天,刘海粟稍作休息就催张善利陪他前去踩点,确定第二天的写生地点。第二天,刘海粟穿着一件带帽的浅色小风衣,与夫人和陪同人员一起来到了前一天踩点的地点,架起画架、打开画板,坐在轮椅上的他定神提笔,对景写生,一坐就是两小时之久,以至于画完后一度腿脚麻木,站立困难。
3天时间,刘海粟共作画3幅,2幅油画、1幅国画。从画面的色彩上你完全看不出画作出自一位近百岁的老人之手,色彩亮丽、笔触干练,透过作品不难触摸到他那对生活充满热情和朝气的灵魂。当季的大峡谷风大、干燥、温差大,这些没能阻挡刘海粟的创作热情。在简陋的环境下,他用折叠桌子做台案、石头做镇纸,在夫人夏伊乔的搀扶下提笔挥毫,用他最想要的一直强调的中西文化并融的艺术方式——中国水墨对大峡谷进行写生。
从这些珍贵的影像资料可以看到,写生创作面前的刘海粟总是聚精会神,丝毫不受周围环境影响。他从容勾写每一根线条,从构图到上色,运筹帷幄,有大将风度,他蓬勃的原始生命力、旷达的气度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令人动容。看到这,我震惊了,是什么信念让这位95岁高龄的老人在黄山归来后,再一次出发远征新高度,实现他“横跨三世纪,遍历五大洲”的豪言壮语?就如同鲲鹏展翅九万里一样,这种强烈的艺术信念,从少到老,百年是也。
自1988年7月完成了跨度70年之久的“十上黄山”壮举后,这无疑是刘海粟再一次挑战自我、勇攀高峰的大事件。从“十上黄山”到“科罗拉多大峡谷”,我们不难发现刘海粟是一个用生命完成艺术追求的人,这位95岁老人有着不老的心态和不服输的性格,向极限挑战,从始到终。
1917年,在上海图画美术专科学校的创办早期,刘海粟就大胆开设了野外写生课程,并频频带领学生写生创作。他在教学理念和绘画风格上都有着超越时代的敏锐和眼界。1918年,刘海粟编撰《写生新说》教学讲义,推广普及写生相关知识、论写生之重要性。此次,以写生为切入点,“笔底云烟——刘海粟和他的黄山写生”和“黄山归来再登高——刘海粟科罗拉多大峡谷写生纪实文献展”同时推出,邀观众共同反思百年前的“美术革命”和“新文化运动”,领略刘海粟先生美术教育的开放性与立足中国艺术精神的写意畅神,意欲给当下的美术教育与创作提供有价值的思考。
早在1918年,蔡元培就提出:“中国绘画始于模(摹),外国绘画始自实写……西洋之所长,吾国自当采用。” 绘画必须有思想,否则就不成绘画。自然界的形和色是死的,只描摹对象,其艺术也是死的;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自然,其艺术就是活的了。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定律。
写生作为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被以展览的形式提出讨论是有针对性的,我们并不反对用摄影、电脑、手机或任何设备来取景,也不强调以任何形式来固化写生。写生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其实这是一个不争的问题,写生在美术发展史存在如此长的时间,不是简单粗暴就可以推翻的。写生不但是和自然交流的过程,也能锻炼观察力、取舍力,甚至表现力。在人与自然的交流和感悟之中,更多的是对景中景的感动,从而触发并升华创作灵感。在大峡谷写生作品完成后,刘海粟观看日落时,看到了夕阳斜照的大峡谷,色彩绚丽,美轮美奂,于是他提笔把对景写生的蓝天改成了浅玫瑰红的晚霞。这就是取之自然高于自然的境界,也是写生给予我们的总结。
如潘天寿给写生下的定义:“对物写生,要懂得神字。懂得神字,即能懂得形字,亦即能懂得情字。神与情,画中之灵魂也,得之则活。对景写生,要懂得舍字。懂得舍字,即能懂得取字,即能懂得景字。对景写生,更须懂得舍而不舍,不舍而舍,即能懂得景外之景。”
中国画表现技法从出现“写真”到“写貌”,最后形成“写生”这个概念,揭示了通过绘画理念的执行所产生的结果,即绘画行为的实践积累对绘画历史进程的推动。“写生”这一概念正是在顾恺之的《传神论》和谢赫的《六法论》中的绘画理念指引下形成的。“文人画”是从《六法论》的“气韵生动”发展而来,以“画意不画形”作为绘画实践的思想基准,一气呵成,并使“写生”这一概念得到画界的广泛认可。
早在1931年,刘海粟在第一次欧游期间应邀在德国法兰克福大学所做的演讲中就指出了《六法论》中提及的“六法”在中国绘画艺术理论上的意义与影响。他认为:“气韵生动是最高准则,此外五法是达到这个准则的必要条件。在创作上,气韵生动是其他各种要素的复合;作品的实践在乎其他各种要素,作品完成了后,才据其事功而判断他是否达到气韵生动。”其间,他在百忙中坚持出入各大美术馆、博物馆临摹名作,并外出写生创作,尝试多种流派。前后两次游欧的收获对刘海粟的油画创作影响深远。
西方的写生最早源于何时我没有去仔细探究,有相关资料显示写生是在文艺复兴时期兴起的。其实孰是孰非,孰先孰后,争论并没有太多意义。艺术有着多样性、通融性、包容性,无论在技法上还是形式上,写生都是艺术创作的源泉,是萌发各种创作欲望的土壤。我们试想:同样的景,在不同时间、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表现手法创作,就会呈现出不同的结果,这足以说明绘画是一种思维行为,要有对微观和宏观的敏感性。自然界的形和色是死的,只描摹对象,其艺术也是死的,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自然,其艺术才能活起来。
(作者系刘海粟美术馆典藏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