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个簃(1897年-1988年),名贤,字启之,号个簃,别署霜荼阁。江苏海门人。吴昌硕衣钵传人。他的艺术熔诗、书、画、印于一炉,师吴而不囿,探索创新,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驰誉海内外。出版有《个簃画集》《个簃印旨》《王个簃画集》《王个簃印集》《王个簃书法集》,著有《王个簃随想录》《霜荼阁诗集》等。历任新华艺术大学教授、中华艺术大学教授、东吴大学教授、昌明艺专教授、上海美专教授兼国画系主任。后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中国画院第一副院长和名誉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等职。
在艺术史上,大凡名家宗师,皆不可相互代替。无论其师承之源所自,风格之流衍或变异。20世纪的中国画坛,风云际会,五色斑斓,其中王个簃先生也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并不因其列吴昌硕门下而掩其独自光辉。我们应从艺术史的本来面貌,去追寻画家的往迹,从而丰富当今。似乎现在流行的以艺术市场甚至拍卖行情来评判画家的现象,其实终究不能代替艺术史内在的定位和趋向。一时之价格与内在的价值往往有不符甚至背离,而真正的价值需要去发现。
王个簃当青春年少,崭露头角之时,被吴昌硕发现,并且引王入室,住在家中。吴在辞世前,于西泠观乐楼前,单独与王合影,有衣钵相传之意。为什么?吴昌硕看中他的,不是谦恭谨微,亦步亦趋,而是王个簃内在的潜力潜质。吴昌硕自撰一联赠王个移:“小印刻初成,遐哉皇古;长城攻不克,突起异军。”称道王的篆刻和诗意气息高古,追溯秦汉;其五言律诗,诗情郁勃,如异军突起。吴昌硕又题王个簃山水画,称道:“猛笔个簃临大涤”,“涛声浩浩天风落”,并题“个移大弟泼墨处,浑穆生动,兼而有之,时手鲜有其人,缶亦当退避三舍”。这一点往往为人所忽。吴昌硕称赞王个簃,引为同调的是其金石古风,五言诗意。还有追寻石涛笔墨,是王个簃的气质和艺术品味,正是其不同凡响处。吴昌硕晚年,对于门人和青年才俊辈,多有发现和褒奖,如潘天寿,吴昌硕曾题长诗赠他,称道其气势和才情。但对潘画的过于野怪,则提出忠告,并为之忧心,“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其实这也是当时画家融会殊变的时势所趋,潘画的张扬个性是可以称道的。王个簃与潘天寿也是一生之契交,但至今并未有人对二人真正认真的比较研究。这其实是吴昌硕的题目。现在对潘天寿与王个簃的评价上,相距落差甚大,有人为的痕迹,我以为是不甚真实的,也不合情理的。
王个簃师事吴昌硕,在缶老辞世后,他又继续推行“吴派”金石大写意画风。但是,从一开始,他就展示着自己的个性。人以袁枚《随园诗话》中“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竞似古人,何处着我”之言为艺术追求境界,很认真地解决“学古人”与“着我”的艺术关系。王个簃在绘画上,一生专攻花卉蔬果和水墨山水,当然他对诗文书画、金石篆刻有全面的追求和融会。张大千在一篇“自序”中称道:“荷芰梅兰,吾仰郑曼青、王个簃”,同时代的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等都对他的花卉金石大写意之作予以好评。但在水墨山水画方面,却很少被外人提及,其实恰恰是吴昌硕很早就重视他的“猛笔”“临大涤”,冯君木也曾命王个簃作石涛笔法的大幅山水。这一追求,一直延续到他的晚年,放笔大写意水墨山水,行云浮天,流水遍地,飞鸟翔集,浮想联翩,正是他“何处着我”的去踪。
王个簃从艺70余年,至92岁仍挥笔不辍。他的艺术追求一个“新”字,思想新、感情新、意境新、笔墨新,是他一生的执着探寻。20世纪50年代以来,王个簃的画渐入佳境,洋溢着新的时代气息和氛围。在花卉画中,他增添了许多新品种,瓜叶菊、石腊红、龙爪花……及大量的农作题材,水稻、小麦、棉花、蚕桑等等,甚至绒线、剪刀、乒乓板,乃至荷包蛋,一皆现实性入长帧短幅。新颖别调,已远远越出缶老的藩篱,而令写意画转盼生新。1959年他为人民大会堂作大幅紫藤,自云作画时,“情感汹涌,几不自持”,在藤花飞舞中寄托渗透了新的时代精神。艺术要随时代,这一点王个簃早在年青时就注重把握,他1939年评论吴昌硕时,特别强调这一点,“故风格高浑,心性强固,其表襮时代之精神,与欧西画伯马蒂斯,实相辉映,塞尚、高更,亦颇近之。”这一认知,至今犹新鲜而深刻,其目光放之四海,非常远大。我以为这是迄今对吴昌硕最崇高的评价,却一直为人所忽,也是他全身心不倦的追求方向。王个簃在吴昌硕去世以后,坚持并继起传扬吴昌硕艺术及其精神,使吴昌硕先生开创的流派度越了艰难险阻终至浩荡而东之,这一历史性的贡献是不应该忽视和低估的,也正是这一历史的使命感令王个簃不能轻易地离吴昌硕而去,放手重铸新境,而不得不推迟到新时代的到来。
20世纪的60年代和80年代,是中国画发展的黄金时期,王个簃艺术的创新、突破也正是在这两个时期。在艺术上,他主张“豪迈”“新颖”和“明朗热烈”,要重拙大、重气势、能入俗、平正险劲、自然有波澜,“不以怪诞霸气取胜,不以娇妍媚俗”。追求用笔的“指实掌虚、心领神会”,“胸襟跌宕、元气浩浩”。布局上敢于“造险”,敢于“入俗”,矛盾中求统一,用笔“熟中生,拙中奇”,艺术上一以当十。哲学追求“一”,艺术则追求“万”,尤重丰富变化和生动性。他的创作过程,我总结为四种之境界:触兴而构,画从诗意出;信笔所至,任乎情性;诗性并茂,佳句随之;挥笔立就,精心收拾。而都是以气为统帅,气在笔先。他作画及具充沛的创作欲,真气内充,呼之欲出,画有郁勃的生机和节奏韵律感,其作画的过程甚至更近乎是诗,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享受。特别是80岁后,他的艺术更从“有我”而进于“无我”,不知何为“画”,何为“我”,忘乎时空;不知何为“笔”,何为“形”,一片神行。九寨沟绚烂之秋色,彩泼画幅;青海湖联翩的飞鸟,情遣笔端;全是他的“心画”。更有听着芙蓉鸟的和鸣,伴着他笔底的旋律,展开着绘声绘色的“声画”新境。这种艺术的敏感,老而弥新,真正臻于“画气不画形”的流转圆美。一个长期诚挚追求的老艺术家,其一生的经验,不是应当更受尊重而作认真的研求吗?
王个簃先生为人热诚厚道,敦品力学,尊量重道,谦虚谨慎,有很多感人的事例。以前出版过一本画集,大多是80岁前的旧作,而1988年以92岁逝世,匆匆又近20年,其间竞未出版过一本画册,尤其是他晚年大量新作,以及世人少见的山水佳作,均未发表出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他艺术的认知和定评。因此这本画集的出版,期待着有所弥补,世重其画,更有其人,相信也可以此来作为对王个簃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最好的纪念。王个簃的画中,展现着新的、优美的田园诗境,山更幽、水更清、花更香、色更艳。凝眸之际,我们会感受到他所经历的那个伟大的时代投射于其画幅之中的灿烂的阳光。
丙戌初夏时节,薰风无示,丁羲元谨序。摘自《王个簃画集》序 著/丁羲元
“月明每忆斫桂吴”是潘天寿后来追忆吴昌硕的诗句,全诗如下:“月明每忆斫桂吴,大布衣朗数茎须。文章有力自折叠,情性弥古眸清癯。老山林外无魏晋,驱蛟龙走耕唐虞。即今人物纷眼底,独往之往谁与俱。”潘天寿诗中对于恩师吴昌硕的孺慕之情完全可以移到王个簃的身上。